在美國的時候,常聽到一些科學教育專家關(guān)于學生“假懂”問題的嘮叨。他們認為,學生的不懂被老師當成懂,是科學教學的悲劇。其危害,小則是在以后的技術(shù)應用中蓋歪房子、用錯藥劑等,“大則是斷了學生成人后的思考之路?!?/span>
回國工作后,發(fā)現(xiàn)這樣的問題在中國同樣很普遍。聽了不少科學課,和中學讀書時看到的一樣——用背古詩的招式學科學概念,仍是許多用功孩子的悲劇。做科學教育工作的人們,的確應當想方設法盡量讓學生在體驗學習中觸類旁通,以降低“假懂”程度,哪怕那體驗只有可憐的一點點。
不過,最近,在重慶北碚一所小學聽課時遇到的一件事,它感動了我,又從一個新的方向觸動了我對于“懂”的情結(jié),讓我領悟到除了“假懂”之外,還有一種悲?。寒攲W生懂了的時候,教師卻沒有察覺他懂了!
那節(jié)課討論小學科學課本上一道思考題:北京和烏魯木齊兩個城市哪個先迎來黎明?
孩子們轉(zhuǎn)動地球儀,紛紛說出自己的答案。兩三通發(fā)言之后,一個穿灰夾克的孩子舉手說了一段有些含混的話:
“我覺得每一個地方都是先迎來黎明的。(地球)每轉(zhuǎn)到一邊的時候,另外一邊就不是(向)太陽了,而另外一邊轉(zhuǎn)過來它又變成向著太陽了。它又先成了第一個。又轉(zhuǎn)一回后,反方向那邊又迎來了。最開始它是第一次,這回也是第一次。每一個都是最先迎來黎明?!?/strong>(作者根據(jù)錄音整理)
這孩子說得很快,跟繞口令似的。他的“繞口令”沒有得到老師的任何回應。他剛說完老師就叫了另一個學生回答。當然,多數(shù)學生們的答案一致而正確:北京先迎來黎明。
后來老師把討論擴展為:北京和紐約哪個城市先迎來黎明?學生們忽然開始舉棋不定了,在他們手中的問題單上,有的答了北京,又改紐約;有的答了紐約,又涂改為北京……
使我感動的事發(fā)生在教師們的評課活動中。同事們稱贊和提建議后,上課的老師自評說:“學生們基本懂了,但也還是有個別糊涂的學生,比方說那個回答‘每一個都最先迎來黎明’那位?!?/span>
校長就是在這時接話的:
“我不這樣認為。實際上這個孩子已經(jīng)超越了這節(jié)課的教學目標??梢哉f他的發(fā)言是這節(jié)課最精彩的發(fā)言。他的發(fā)言正好可以解釋后來同學們在北京和紐約之間擺來擺去的狀態(tài)。大家后來的猶豫,他在討論一開始就預感到了。他已經(jīng)認識到了循環(huán),認識到了周而復始,這邊是白天那邊是晚上,那邊是白天這邊是晚上,這邊再到了白天,那邊又是晚上,那憑什么說誰先誰后呢?他已經(jīng)是站在空間(太空)看問題了。”
“聽孩子們說話,是你要學的?!?/strong>這位四十來歲的校長對上示范課的下屬如此叮嚀。
那一瞬間我有給他鼓掌的沖動!這個校長的發(fā)言和我聽過的所有評課都不一樣。他不說你的導語寫得如何,你的探究活動設計如何,與教學目標結(jié)合得怎樣,你的課結(jié)構(gòu)是否達標等等,卻旗幟鮮明地把一個老師沒有理會的發(fā)言、一個與本堂課的教學目標(地球自轉(zhuǎn)是由東向西還是由西向東?)脫離的發(fā)言直接判定為“這節(jié)課最精彩的發(fā)言”,好像撥開水藻,露出了一眼小活泉。
按緊緊圍繞本課教學目標的通常要求,教師忽略這個“最精彩發(fā)言”無可厚非。她忽略這個發(fā)言,從心理學上說屬于“非注意力盲聽”,她的注意力當時高度集中于本課教學目標??墒牵犝n的校長停下了腳步,蹲下身子,體貼到了孩子心里這個小小的波動。
校長的耳朵真尖啊!并不因為孩子處于發(fā)現(xiàn)的一瞬間,表達跟不上感覺,把話說得含含糊糊就放過了他的精彩。最近看到錢理群先生的一個講話,錢先生欣喜地告知與會專家:“在基層中小學教師中,出現(xiàn)了一批教育理想主義者,他們用靜悄悄的方式開啟教育改革”。這位校長何嘗不就是今天為數(shù)不不多的“靜悄悄的教育理想主義者”。
我如果是那位女教師,一定要趕快把校長的評價告訴這個孩子,也告訴所有的學生。焉知我的學生中那些善于科學想象的種子不會因為這一瓢甘霖破土生根,長出能做科學棟梁的“好大一棵樹”?我要是那位女教師,也要苦苦修煉成一對校長這樣的耳朵,并且要在無論哪節(jié)課上都記得用心篩選那些有價值的“雜音”,不糟蹋學生超越了本節(jié)課目標的“真懂”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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