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北川女孩的十年:我喜歡余華的《活著》,我已釋然,永遠往前看

一位北川女孩的十年:我喜歡余華的《活著》,我已釋然,永遠往前看

文 | 張華

少年商學院創(chuàng)始人兼CEO

前南方周末記者

聽到電話那頭爽朗的笑聲時,我知道,丹玥真的釋然了。真心為她高興。

好久前就托朋友約了她,希望能電話聊一聊。我不想用“采訪”的字眼,因為那代表著一種重回現(xiàn)場的儀式感。丹玥也和我約定說,這次聊天,不聊2008年的事。我答應(yīng)了。

在此之前,我了解過她的情形。十年前的512,她11歲,上小學六年級,她的媽媽在北川中學教課時,遇難了;她的外公外婆也是那時候走的。她被石板壓住骨折并流了很多血,好在最后幸運活下來了。

現(xiàn)在,她21歲,是西華師范大學大四的學生,正忙著準備論文答辯和畢業(yè)的事。她已經(jīng)確定了工作,畢業(yè)后到一所高中當老師。

在去年,她也曾參加過一次節(jié)目,曾寶儀主持的《聽我說》,期間丹玥朗讀了一封寫給媽媽的信。說實話,當時查到這個資料時,視頻我沒有點開看。一來我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緒,二來我覺得這樣的節(jié)目對這位北川姑娘而言,太殘忍了。所以,這次和丹玥聊天,我也更想和她聊聊現(xiàn)在,聊聊未來。

當然,一個人的人生,每個階段都是勾連的。今天她的所思所想,她的選擇,她的信仰,一定有著過往生活遭遇與經(jīng)歷的投射和影響。

“我不再是那個膽小的自己了”

我問丹玥,大學四年,你最大的變化是什么。

“我覺得就是我的性格改變了。以前初高中的時候我就很膽小,從來不敢與人交流,上臺講話都很害怕、很緊張,話都說不清楚。但現(xiàn)在,完全不是這樣的啦。”她脫口而出。

而導致她性格變化的起點,是大一的時候,她的一個好朋友,幫她報名了學校里的一個英文演講比賽。她覺得這太天方夜譚了,因為“自己連中文演講都很困難”,但就是這位好朋友,幫她把演講稿都寫好了。她于是照著背。

“我最后上臺演講,其實有個地方忘詞了。最后也沒有進初賽。但從此之后我開始變得自信了?!?/span>

“是不是有一種感覺,叫做‘姐還是可以的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是啊,哈哈?!?/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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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她在電話那頭笑。我仿佛能看到當年那個在臺上站得筆直,臉憋得通紅,手掌心都冒汗的18歲的小姑娘?,F(xiàn)在,她已經(jīng)非常自如表達自己的思想和主見了。

我問她,大學里面,哪位老師的哪門或哪節(jié)課,至今給你很深的印象呢?

她說是大一時候的寫作課老師,告訴同學們“寫作就是寫生活,就是用心去感受”,這位老師是位特別熱愛生活的人,他身體力行感染學生,告訴大家寫作不是模式化、冷冰冰的東西。

“或許我的同學們大都覺得他當時說的是正確的廢話,但我能聽懂老師在表達什么。”丹玥對我說。

丹玥還說,這句話不但影響她四年,而且她也會去影響和感染她未來的學生。她說她之前在一所初中學習的時候,12歲的孩子,想象力那么豐富,但是寫周記寫作文的時候,思維是枯竭的,經(jīng)常是千篇一律,“有一次甚至六個孩子抄了同一篇作文?!?/strong>

“不像我們這一代人,現(xiàn)在的孩子誘惑太大了。每天都是玩游戲,對生活不感興趣,洞悉力也非常薄弱,所以寫不出東西來。”她有點惋惜地說。

“我最喜歡余華的《活著》”

“我們這一代人”,丹玥用了這樣一個詞。她出生于1996年,算是“Z世代”了,前幾天少年商學院微信還發(fā)了一篇“Z世代”的文章。他們是互聯(lián)網(wǎng)一代,特立獨行,敢于質(zhì)疑,自己尋找問題的答案。

但是,很顯然,和同齡人相比,丹玥屬于比較成熟的。最重要的是,她沒有像她的不少同學,以及她即將要教的不少00后和05后學生一樣,在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和游戲面前,不能自拔,或者游戲人生。

我問丹玥,你平時都讀些什么書呢。

她說,我最喜歡的作家是畢飛宇和余華,我最喜歡的作品,是余華的《活著》。

余華的《活著》寫的是時代洪流下,經(jīng)過內(nèi)戰(zhàn)、三反五反、大躍進、文革等,徐福貴的人生苦難,到最后所有親人都離他而去,只剩下年老的他和一頭和他相依為命的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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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后的北川中學)

一個11歲的女孩,經(jīng)過512大地震,媽媽去世,然后父親很快再婚,她被送到舅舅家,在那里度過了自己的青春時光。據(jù)她去年的自述,青春期時的她,沒有母親的陪伴,“我自殘、厭學、被孤立、和男生打架,然后一個人躲在角落偷偷地哭?!?/span>

當時她這樣寫道:

“我一直很埋怨媽媽,因為她缺席了我人生最美好的階段。她不能看見我一點點長大,不能聽我訴說自己微妙的心情,不能在我無助時給我一個溫暖的擁抱,不能在我受欺負的時候站出來保護我,不能和我手挽手去逛街,不能半夜來為我蓋上被我踢掉的被子,不能在我害怕的時候安慰我說不要怕。她什么都不能做。我總是避免自己想起她,因為我怕自己痛哭流涕??晌疫€是會夢見她,夢見她過得很好,夢見我笑著撲進她的懷抱?!?/span>

到今天,這個痛哭流涕的姑娘,說自己釋然了,變得從容,聊到開心的時候,也能夠破涕為笑了。但是,她不喜歡別人說她“堅強”。她說,只有局外人才會建議你堅強,覺得這似乎是一件輕而易舉做到的事情?!?/strong>

“余華的《活著》我看過好幾遍,第一次看的時候是在我們學校圖書館,那天我在圖書館,用了一個下午,看進去就叫不住,然后我回來后就推薦給同學和朋友,而且給我觸動最大的是,書的序言里寫的的一句話:幸存只是旁觀者的感受,而活著是一個人對自己生活的看法?!?/strong>

到底何為“堅強”,

以及她認為的三個維度

??“但如果問我什么堅強,我覺得,堅強就是要有一顆平常心吧。”丹玥對我說,“就像當年的地震災(zāi)難一樣,現(xiàn)在不管別人提到不提到,我的心情都不會隨它而波動?!?/span>

這是我們的電話聊天里,第一次提到“地震”“災(zāi)難”的字眼。是丹玥主動提及的。我想,她是真的釋然了。

“雖然我就讀的大學里,基本都是四川人,她的室友都是四川人,但是他們地方都沒有重災(zāi)區(qū),根本就像沒經(jīng)歷過地震一樣,他們對于地震是很淡漠的,有時覺得那好像不是發(fā)生在四川一樣”,丹玥說,“以前看到這些聽到這些,我心情波動很大,現(xiàn)在就是平常心了,不會因此而難過。”

她接著說,“其實你心里面,肯定多少有些心情,但至少我不會刻意在意,也不會在別人面前表現(xiàn)出我心情怎么樣,每一次我的感受是,要更加珍惜生命,會以另外一種方式,去關(guān)注很多我之外的世界和事物,比方說我能夠?qū)ξ覍嵙晻r班里的那些孩子的遇能感同身受一樣?!?/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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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丹玥說的“堅強”的第二個維度。

這句話讓我很受觸動。我仿佛看見,十年里生命的律動。她平和的表達,卻已將焦點之“我”順手推了出去,而連接起“世界”,同時具備了同理心。對多數(shù)人而言,這兩件事情其實是難做到的,至少難成為習慣。但是她做到了,而且現(xiàn)在成為了一種本能。

而“堅強”的第三個維度,就是找到同樣有獨立人格、能換位思考、具有同理心而不是同情心的人——最好是同齡人——互相支持和幫助。

丹玥說,大學里當她的同學們遇到不順心事情里,大都是先給家里爸爸媽媽打電話傾訴或求助。但她的作法是,向她的一個家庭情形與經(jīng)歷和她類似的好朋友分享。用丹玥的話來說,這位好朋友“非常成熟,非常有智慧,看了很多書,眼界也開闊,看東西很長遠”。

“我會先去找我的這個朋友給我建議,我也會自己去想,自己去理解這個事情怎么做,去找很多這方面的東西來看,然后結(jié)合朋友的建議,最后靠自己來解決和調(diào)節(jié)?!?/span>

就像前面聊到她未來會去感染孩子,做一個熱愛生活和生命的人一樣。丹玥對我說,相似的人能夠給對方力量,不必一個人假裝堅強,“所以未來我也會給我的學生那種力量?!?/span>

對十年后自己的一句話

丹玥的釋然并不是發(fā)生在今天,應(yīng)該始于去年。去年她在網(wǎng)上寫文章,希望網(wǎng)友們提供線索,了解她的媽媽生前的一些情況(她的媽媽叫彭建,是北川中學高中部的政治老師兼班主任,2008年5月12日因地震去世,去世時39歲),她當時的文章的內(nèi)容風格,以及后來上曾寶儀的節(jié)目里的樣子,都讓人特別揪心,甚至心碎。盡管我說“重回現(xiàn)場”是一種殘忍,但是對于積累思考且具有成長型思維的生者而言,從過往的事件里,從對逝者的追憶中,重新思考一些本源的東西,也未必是壞事。

丹玥就是這樣的女孩。一開始,她當年表達最多的是,自己未來一定要當老師:“我的媽媽、外公和外婆都是老師,對于我自己而言,大概能為他們做的有意義的事就是延續(xù)他們的職業(yè)了吧。他們的在天之靈會高興的吧?!?/span>

當初高考填報志愿的時候,她填寫的就是師范專業(yè)。舅舅對她說,若你當了老師,你要向你媽媽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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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期間試講的丹玥)

但是后來她大學期間,到中學到實習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適合當老師”,原因是,“試講的時候氣場太弱,聲音太軟。學得媽媽的溫柔,卻學不了那份嚴厲?!?/span>

但是再到后來,她開始自我反思。首先,到實習單位站在講臺上試講,不就像她大一的時候英語演講比賽一樣,需要的只是多一點點自信嗎?其次,最最重要的是,是我喜歡不喜歡當老師,而不是為了媽媽的在天之靈而去做選擇。

是的,我就是我自己,我叫張丹玥,我為自己的人生負責,就是對媽媽最好的承諾。

她很快悟出這一點。她說自己內(nèi)心是喜歡做老師的。因為看到那么多無拘無束的生命,和聰明的大腦,一切都是生機盎然的。她說就像《尋夢環(huán)游記》里說的一樣,重要的是自己好好活著,按照自己的方式活著,然后永遠記得媽媽的愛,這就夠了,“遺忘才是終極死亡。在愛的記憶消失前,你們一直都在。”

在這次的電話聊天中,顯而易見,她的一切對未來生命的向往,都是現(xiàn)在她身體和思維的一種本能。我們甚至興致勃勃地談起少年商學院里的孩子,并且約好520那天成都見,因為那天是少商成都校區(qū)開學典禮的日子。

“很開心和你開心聊天,謝謝張老師”,丹玥說。我說不不不,應(yīng)該謝謝你的真誠才是。祝賀你的畢業(yè),即將踏入社會,人生開啟新征程。你對未來自己理想的另一半,有什么要求呢?

“我希望他是善良且孝順的,但是不是愚孝,熱愛生活;勇敢,不懼怕挫折;有不斷學習,提升自己的心,努力上進?!?/span>

如果你對十年后,2028年5月12日的自己說一句話,你對那位31歲的丹玥會說什么呢?

“我會說:繼續(xù)勇敢地走下去。因為這句話也是十年前的我對現(xiàn)在的我說的?!?/strong>

學院君說:“生活是一個人對自己經(jīng)歷的感受,而幸存是旁觀者對他人經(jīng)歷的看法”,如果此時此刻,你對像丹玥們說句話,你會說些什么?歡迎在右下“留言”分享。整整十年了,在這里再一次緬懷所有512遇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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